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朔方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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朔方郡

第五十四章

七月流火,八月載績【1】。

關內道,朔方郡治下的針線坊,繡坊,成衣鋪子等,征集了所有織女,繡娘,裁縫,都在趕制一批為前線戰士禦寒的冬衣。

全境女子,有些針黹女紅功夫的,不論技藝精良,無論在不在作坊,幾乎人手都領了這樣的活計,夜以繼日的養蠶繅絲,搓麻紡線,織布裁衣。

連同鄭無邪在閑暇之餘,也在行宮中以身作則,帶領著侍女引線穿梭,在織布機上織布。

行宮之中,滿是機杼之聲。

瑯嬛軒內,鄭泠剛織完一匹布。

她從織機上取下布匹,整理了一下,沒發現什麽疏漏,頗有成就感。於是伸了個懶腰,揉了揉僵直的脖子,活動了下手腳筋骨。

等坐了一天酸麻的身軀逐漸活絡過來,鄭泠抱著這張布匹,憧憬著這片布,最終或許能夠穿在阿兄的身上,就抑制不住滿心都是開懷。

連她也沒想到,自己在半個月內,竟然學會了織布。雖然是最簡單不過的基礎樣式,沒有任何暗紋,只有質樸的經緯。

喜悅過後,一縷擔憂又隨之悄悄漫上心頭。

不知阿兄的傷勢,現下如何了?

轉瞬,她已經抵達關內道朔方郡,半個月了。

當初慧真的人,帶著她翻山越嶺,歷經風吹雨打,途徑一個月,護送她從不為人知的一條羊腸小道,秘密進了羊谷關。

在那裏她終於見到了阿兄。

但戰地繁忙,鄭淙一襲玄色重甲,行色匆匆來見了她一面。甚至來不及跟她敘舊,只安排好她的食宿,簡單交代了幾句軍中的規矩,讓她別亂走動之後,就去了前方大營。

她望著兄長威嚴的背影,心底有些難言的心疼。

半年不見,鄭淙的樣貌,與從前有了很大的差異。

玉面郎君,不知何時變得沈重,原本無暇的面容之上,在左側眉骨上多了一道疤,將整條斜長的劍眉,劈成兩截,儼然成了一條斷眉。

從前的芝蘭玉樹,成了而今的勁松古柏,截然相反的感覺。

管中窺豹,可見這半年的歲月,他經歷了多少刀光劍影的生死時刻。

她本想等著鄭淙有空了,他就會來找她,然一路跋山涉水的疲憊,讓她用餐之後,足足睡了兩天。

睡醒之後的鄭泠,還是沒能與鄭淙交談。

她與他的第二次見面,是在第三天。

當時她在營帳聽聞他受了箭傷,擔心的緊,不顧軍規,擅自行動闖入主將大營去看他。

彼時的鄭淙坐在椅子上,接受軍醫處理傷口,袒露的肩臂中央,一團血肉模糊,上面還插著一截斷箭。

於肩下兩寸之下,距心臟僅一步之遙的地方,身中利箭,傷處正汨汨流血。

她看著那止不住的流血,心口一窒,僵硬在門口,生怕那樣的傷勢,會讓他英年早逝。

早年父親便是因陳年的箭傷,才舊傷覆發,一場小風寒就讓他撒手人寰的。

鄭泠靜靜楞住在門口。

還是鄭淙發現的她,見她滿臉煞白,怕這樣血腥的場面驚嚇到她,他便忍著劇痛,面容帶笑地同她說話,“阿泠,你先出去。”

她搖頭,執拗上前:“不,我就在這,我不會打擾到你,我要看著你。”

鄭淙額上開始冒汗,不知是她不聽話導致的,還是胸前的箭傷疼得,他皺了皺眉,半晌後輕聲開口:“姑娘家家的,看這血光之災,多不好,乖,聽話先出去……”

見他不適,鄭泠幫不上別的什麽,便用衣袖在他額上輕輕擦汗,軟聲道:“你別說話了,保存體力。”

在一旁的燈上炙烤一把細長柳葉刀的軍醫,連連點頭,直附和道:“是啊,是啊,小將軍,她說得對,您保存體力要緊,先別說話,等會兒下官就要拔出箭頭了。”

拔箭頭的時候,鄭泠見鄭淙一雙手緊緊搭在膝頭,手背青筋泵起,指骨都抓變了色,擔心得蹲在他旁邊,伸手蓋在他的手背,握住他的手。

箭簇一寸寸從血肉之軀拔出之際,鄭淙悶哼一聲,雙手反握住她的手,緊緊抓在掌中,隨後便昏迷了過去。

後來鄭泠才知道,那次拔箭頭,軍中的麻沸散已經用完,鄭淙是咬著牙,硬生生受著皮開肉綻的痛楚。

淋漓大汗浸濕他的中衣,鮮血濺了她一臉,但從始至終,他都沒有叫喚出一聲。

拔出箭頭之後的鄭淙,昏迷了過去,軍醫為他止好血,上好藥,包紮傷口。

因鄭泠來此,屬於秘事,軍中大多不認識她。

見她憑空出現在軍營,且與鄭淙這般親近。

軍醫下意識得把她,誤當成是他帶在身邊的什麽紅顏知己,便交代了她一些照看細則,末了交代道:“……軍營中都是些粗枝大葉的男人,姑娘能在這裏,真是再好不過了……只要確保這一晚小將軍不會發燒,那就後面就安然無恙了。”

鄭泠認認真真聽著醫囑,守在他身邊照顧了他一夜,不敢合眼。

營賬之中,一室燈火伴著她,守在榻前,擔憂地望著昏睡的人。

她時刻去探他的額頭,沒見到出冷汗,也沒見體溫上升。如此周而覆始得熬到東方露白,她這顆懸著的心,才終於放下。

後來鄭淙醒來,歉疚地對她說:“戰地多危,阿泠,你留在這裏,我無暇分心照顧到你,思來想去,為了你的安危,為兄還是要將你送到朔方,你與姑姑在一處,起碼沒有後顧之憂。”

那之後,他就立刻派了一隊人,送她到了朔方行宮。

所謂行宮,其實是夏州境內的都督府。

因鄭太後下榻此處,便改稱行宮。

來這裏之後,鄭泠與鄭太後學了這紡織之術,每日穿梭引線,在織布機上交織經緯。

她想到鄭淙,打算等到晚上,燈下看不清細線,無法織布後,再給他寫封信,慰問他如今的情況。

做好打算,隨後鄭泠卷起布匹放置在一旁,又取了絲線,從頭開始,在經線板上卷出統一長度和寬度,想著趁天氣未暗,能看清的時候多織一點,也就多盡到了一點責任。

新的一輪織業才剛開始,忽然有侍女至,來傳太後口諭:“郡主,太後讓您過去一趟。”

鄭泠放下梭子,起身跟著侍女出去,在金色的餘暉之中前往主院-千機堂。

*

千機堂從前是都督的辦公之處,如今成了鄭太後理政的大廳。

她主宰此處之後,將原本擺著琳瑯寶器的博古架,和黃花梨木胡椅悉數變賣,充為軍費。空曠的室內,冷冷清清,連一片帷幔都沒有,現下唯有一張書案,一張織機。

一襲素衣的鄭無邪,如同尋常女子,席地而坐在踞織機面前,熟練地將絲線,經緯交織。

侍女引著鄭泠到此,靜靜行了個禮,便躬身退下。

鄭泠自行上前行禮:“泠娘拜見姑姑。不知姑姑召喚,有何要事?”

鄭無邪並未停下手中的事,一邊織布,一邊讓她起來:“過來看看,這是我今日翻閱圖譜,織出來的雲雷紋樣式。”

鄭泠依言上前,跪坐在鄭無邪身旁,俯身細看織機上的布帛。

只是室內幽暗,她看不太清,眼前模模糊糊的,便越發俯身,頭都要貼在了織布機上。

鄭無邪見此,不由失笑:“姑姑忘了,傍晚之後,阿泠就看不清東西。”

接著,她喚了人進來掌燈。

室內點滿燭光,頃刻間,滿室生輝。

鄭泠終於見到了布帛之上的雲雷暗紋,其精致巧妙,織線細膩,很是不俗。

她不由伸手摸了摸,由衷稱讚:“姑姑心靈手巧,這樣難的樣式都織得如此巧妙。”

聞言,鄭無邪摸了摸她的頭,輕笑:“就你凈說好聽的話來哄我。”

這樣親昵的動作,從小到大,姑姑對她做過無數次。

久違地有長輩關愛的滋味,令鄭泠不由撒著嬌:“哪有,我不過是實事求是,實話實說。像我這樣的笨女子,學了一個最簡單的就花了半個月,姑姑一天之內,竟就學會了,實在是天賦異稟,能力非凡。”

“你若喜歡,明日姑姑也教你。”鄭無邪也伸手觸摸這些紋理,微微嘆氣,“雲雷紋,寓意生生不息,源遠流長。我織這個,不過也是種寄托和祈願,祈盼我們的大豫也能夠如此,早日奪回山河,恢覆往昔的安寧恒昌。”

鄭泠聽出了她話中的一點哀意,連忙道:“一定會的,我們的關內軍和阿兄,一定能夠戰勝反賊,恢覆山河。”

鄭無邪搖了搖頭,第一次與鄭泠說起這些:“你太天真了,若非有著羊谷關這道天塹,光靠我們手上這支關內軍,想要守住關內都是難事,更何談奪回江山。再者,關內還有安北、單於兩大勢力,雄踞一方,虎視眈眈,焉知他們不會隨時發難,吞並關內,屆時,又如何有我們的立足之地?”

鄭泠聽著,只想到了一個詞:“腹背受敵。”

“沒錯,腹背受敵。”鄭無邪慈愛地看著她,臉上似有猶豫之色。

鄭泠從她臉上讀出了這個神態,開口問道:“姑姑有話直說,若有用得上我的,盡管開口。”

“你有這份心,姑姑很欣慰。不瞞你說,我一直有心想與安北單於兩位大都護結盟,只是,他們認得是大豫李氏,而非我這個只剩頭銜的鄭氏太後,因此,多番推拒我的邀請。”

聽到這裏,鄭泠似乎知道了她想說什麽。

下一瞬,果然聽見她說:“阿泠,你是大豫李氏現存的唯一的郡主,身上也流著李氏的血脈,姑姑便想以你的名義,給兩位大都護遞交信函,與他們結交。你看如何?”

鄭泠眨了眨眼,點點頭:“姑姑,我聽你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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